Part2.剑心
明镜湖畔，青云峰上，临云楼阁。
清矍的老人背手而立，闭眼沉思，底下霍霍挥剑练习的弟子集中精神，连一呼一吸的调节都不敢出错，生怕被严厉的掌门批评。老人睁开眼睛，看着底下身着青衣的弟子动作整齐划一，银白色的剑光同时挥舞，思绪未止。
他是如今天剑门的掌门，当年凭借一招惊鸿响彻武林的北雁剑主无喜。
那如电破空，如海吞石，如狼啸月的一剑，整个武林无人所敌，因而造就北雁剑主的名声，也让天剑门不断发展扩大，成为当今武林赫赫有名的门派之一。
可是，那个武林所言中无人能超越的一剑，不久前被他大弟子所超越了，虽然没有跟弟子比试过，但他看得出，大弟子的惊鸿，比他要快要厉害。
长江后浪推前浪，世上今人胜古人。
是他老了？还是后辈崛起了？
也许两种可能都是，他当掌门也久了，是时候把这重担交给后辈了。他们终究会老去，这片武林终究是要迎来新的一代，让后辈早一 点挑起这个重担，他也能早点退隐而去，离开这座耸立天地间的青云峰，归隐田园，采菊东篱，去做一只清闲的野鹤。
他刚要转身，只见三名弟子向他行礼，为首的是他的大弟子凌宸。作为一名卓越的剑客，无喜在凌宸少小时候就看出他有练剑的天赋，所以收他为徒。果然凌宸不负他望，如今惊鸿的超越，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“宸儿，随我到藏书阁一趟。”
“是。”
凌宸领命，随身前去，而剩下的谢风鸣和薛巧云却面面相觑，师兄这么一去，怕是今晚回不来了。可怜如他谢风鸣，刚回来师兄就被师父叫走，说好的教他惊鸿呢？
无喜走得不快，也不慢，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藏书阁一共有七层，每一层都藏着天剑门的武功心法，越往上越精深，而最高一层，是无喜的练功室。
“掌门，不知带弟子过来，所为何事？”
无喜没有回答，他随着练功室的四周走了一遍，凌宸紧随无欢身后，墙壁上挂着的都是师父最近研究的功法心得，剑客难免不对剑术研究产生热爱，他也不例外。
无喜最后驻足在北雁剑前面，拔出了剑，指尖拂拭过剑身。年老的剑客拿起剑的时候，总会变得年轻许多，因为他最好的青春年华，都付诸于剑上。
无喜看着手中的北雁剑，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。
临冬之季，雁往北飞。
这是一名剑客登峰造极的追求，如那北飞的雁般无所畏惧。
“看招！”无喜一喝，剑气突然暴涨，剑光一闪，北雁剑径直往凌宸身上刺去。
他用的是惊鸿。剑很快，可是凌宸的剑更快！
握剑，拔出。弧线与直线交错。应招的同样是惊鸿。
凌宸的动作干脆而利索，手中的剑，竟然准确无误地把对方的剑弹开。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，此刻会握不住剑；如果是把普通的剑，此刻剑会粉碎；如果这个普通的人还是仇人，剑就不是击向剑。
可他是凌宸的师父，天剑门掌门，北雁剑主无喜，此刻也无法接住徒弟的那一剑。
凌宸停下手中的剑，不解道：“师父，这是？”
无喜也收回剑，满意地拍着徒弟的肩膀，道：“很好，很好。”他目光从弟子身上移开，再次投落到自己的剑上，人是有感情的动物，对剑亦会有情。剑客的名气是给与剑的，别人也许不认得剑客，但不可能不认得剑。剑是剑客的象征，更是剑客的生命。北雁剑，陪着他度过从无名小子成为天剑门掌门的岁月，历经大起大落，是他最忠诚的战友，也是他所有成就的荣耀。
他舍不得这个战友，但他必须舍得，因为他的战友，要带着他徒弟去承担天剑门的未来。
“宸儿，这把剑，就交由你手了，还有天剑门掌门之位，也该由你来继承了。”
闻言的凌宸一惊，赶紧下跪行礼，道：“弟子资历尚浅，无法……”他还没说完，无喜就打断了他的话：“别跟我来那一套。我老了，总 该有新一代来接替我，而你正是最佳人选，把天剑门的未来交给你，我很放心。这样吧，给你一年时间，一年后，掌门之位正式交给你。还有鸣儿，也该让他学会怎么辅佐你了。至于这柄剑，你就收着吧。”
“是。”没法拒绝的凌宸庄重地接过了剑。一个重担也由此交由他手。
他要成为天剑门的掌门，也会成为他人的师父。而谢风鸣会成为师叔辅佐他。
谢风鸣辅佐他？此刻的谢风鸣在哪呢？
此刻的谢风鸣饿了。难受的他推开了房间的窗户，小心翼翼地踏了出去，然后沿着屋顶悄悄溜到厨房里。虽然厨房重地闲人免进，但他身为二师兄并不需要这般偷偷摸摸的。然而他就喜欢这样，因为这样，才显得他轻功特别的厉害。
夜晚的厨房没有人，也没有点灯。谢风鸣就这样悄悄地走进来，凭借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，这曾是给弟子熟悉夜里决战的第一门课，他现在仍保持着这样的习惯，每次在他夜里溜进厨房的时候，他都喜欢这么在黑暗中摸索。
他很熟悉地走到放着包子的地方，打开蒸笼拿起一个肉包。肉包不是热的，蒸笼也没有蒸起，管厨房的弟子怕夜里有人饿着，总会留几个肉包子在厨房。谢风鸣刚准备走人，一只粗糙的手突然搭在他手上。
谢风鸣一怔，迅速把手收回，对方也一怔，可对方却没有收回，反而伸出手去抢谢风鸣手中的包子。
还能这么狠的？
谢风鸣一掌把对方的手推开，然后迅速地后退，他施展出倾云百步，迅速地撤离，然而对方一直紧随在后，仿佛贴着他的身子。他还没有撤出厨房，对方就挡在了门口，一手拍向手中的包子，强大的力劲震得他抓不住手中的包子，包子向上飞起。
这是今天第二次，他没有抓住手中的东西。
谢风鸣想跳起，却被对方强大的力道按住他的肩膀，他两掌伸出，往两边推开，然而对方手顺着推拿，竟反推开他的手再次把他按住，然后借着他身子起跳。
对方这么耍赖按住他，用嘴接住了包子！
谢风鸣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，漆黑的屋子内顿时亮起一道光，鹤发童颜的老人与他大眼瞪小眼，同样偷摸进厨房的，竟然是他的师叔无悲。
“好你个师叔，知不知道要爱幼啊。”
“好你个臭小子，知不知道要尊老啊。”
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起来，转而相视为笑，点起了灯，热了几个肉包子，开了一壶酒坐下。
除了过节外，天剑门内是不允许弟子喝酒的。但他谢风鸣是个例外，因为天剑门有个嗜酒如命的师叔，而刚好谢风鸣与他臭味相投。所以无悲想喝酒的时候，总会找上谢风鸣。
酒桌之上，喝了酒的两个男人，就不再是师叔侄，而是朋友，谈天说地的朋友。
“我说臭小子啊，最近听到一个流言说，你臭小子喜欢你小师妹啊，可你小师妹一心只有你的大师兄啊，可你大师兄心里却只有你啊。”
“打住，哪来的狗血三角关系。”谢风鸣白了无悲一眼，继续喝酒。他喜欢小师妹不否定，毕竟小师妹人见人爱，小师妹喜欢大师兄他也不否定，毕竟大师兄人人景仰，可大师兄喜欢他是什么鬼！现在的师弟师妹好这般口味吗？
“如果你俩师兄弟都抢小师妹，你抢得过你师兄吗？”无悲大笑。
“怎么抢不过，至少有两样我比师兄强，一是轻功。”谢风鸣得意道。
“那是自然，也不想想你轻功谁教的？是老夫。”无悲也得意起来。
“少臭美！师兄的轻功也是你教的。”
“行行行，你厉害你厉害，那第二样呢？我猜是酒的。”
“对，是酒。”谢风鸣喝了一口酒，拿起一个肉包子大口咬起来，“记得小时候啊，我拉着师兄偷偷溜进你的酒窖里，那时候年纪太小没力气把酒搬出来，就在里面喝，当时喝的第一口，我就想，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喝的东西，然后就拼命向师兄灌酒。”
“当然好喝，那是老夫珍藏多年的猴儿酿，一直舍不得喝，就这样被你臭小子糟蹋了。”谈起这事，无悲有点激动，当年打开酒窖子那一瞬，他可是相当的生气，他几坛美酒都没舍得喝，这就被这俩师兄弟糟蹋了。当时的凌宸抱着酒坛子睡着了，而谢风鸣那臭小子，竟然把一大缸酒当成洗澡水泡在里面！真是气得他，赏了他们二十大板，罚师兄弟俩把藏书阁的书都抄三十遍，还要每天禁闭思过。
“哈哈哈，师叔你一直记到现在，但也因此师兄都熟记了门派里所有的书籍，而我，不幸成了你的酒友。”
“哈哈哈。”无悲也跟着大笑起来，跟谢风鸣干杯。
“感谢我吧！”
“感谢师叔！”
无悲把酒杯放下，一边让谢风鸣把他满上，一边问道：“我问你臭小子，今天是不是跟师兄比试了？是不是还把剑弄坏了？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？哦，好你个师叔，还看着我出丑偷乐了吧。”
“嘿，先不讲这些，你看这是啥？”无悲不知从哪掏出一柄长剑，递给师侄。
谢风鸣接过，把剑拔出，那银亮的剑身如镜明澈，那寒冷的剑气如冰凛然。
“天上白玉京，十二楼五城。仙人抚我顶，结发受长生。”喝了酒的无悲突然兴致大起，吟咏起李太白的诗来。
“这柄剑名叫白琼，是我的配剑。如今送你了。”
“白琼。”谢风鸣把剑合上，小声重复着剑名，突然惊讶：“你的佩剑？你不是不用剑的吗？”
他的师叔不用剑，至少他没看过师叔用剑。
“以前用过，后来就没用了。”
“为什么呢？”谢风鸣好奇道。
“为什么？为什么呢……”白琼反过来问谢风鸣，“你知道剑也有心吗？”
“嗯？”谢风鸣疑惑。
“白玉无暇，白琼的心便是纯澈明净，不受沾染的，而我……却违背了这柄剑的心。”无悲再次把酒喝下，可这次浓烈的酒淌过他的喉咙，却刺激着他的心，开心的酒此刻已经变得十分难受。无悲无悲，不以己悲，此刻的无悲却很悲伤，他道：“当时师兄以一招惊鸿闻名江湖，名气相当大，而我也痴剑而狂，为了能够超越师兄，我总会找一些厉害的高手比剑，后来被我找到了一位剑术高超的剑客。”
“结果呢？”
“他没有来，他本打算归隐的，但最后他还是来了。”
“他最后怎么来了？”
无悲顿了顿，正色地看着谢风鸣，“我用了卑鄙的手段，我给两百多人下了毒，那是来自南海岛屿的蛇芯草，我用着两百多人的性命来逼迫他跟我比剑。”
“师叔你……”谢风鸣哑然，没想到自己的师叔，曾经是那么卑鄙的人。
“那场比试，我赢了。我本打算比试完就放人，但那两百人当中，有人死了，是那个剑客的妻子，她本来就是个孕妇，身体虚弱，这毒在她身上会更加剧烈。剑客觉得愧对自己的妻子，于是自刎了。”
“哈哈哈。”无悲忽然又笑起来，笑声十分的苍凉，“我赢得了什么呢？那场比试我是输了，我输掉了自己的剑，输掉自己的心。我不配拥有这柄剑，所以从那一刻我决定从此不再用剑。”
“师叔……”谢风鸣没有喝酒，他只是安静地听着。他想安慰面前这个悲伤的老人，可他不知道怎么安慰，这时候，就算是酒，也不能化解他的愁肠。
“鸣儿你记住，白琼是一柄长情剑，你不可以违背剑的心，你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本心。”无悲一手搭在谢风鸣肩膀上，他没有叫他臭小子，此刻的他十分的严肃，“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超越你的师兄，你师兄在剑术上一直有很高的天赋，最怕有天赋的人努力了，可是，如果你比他付出更多倍的努力呢？你会超越你的师兄的，因为你对剑的热爱，不亚于他。但是，记住，你爱剑，就要维护剑的心，绝不能如我一般犯下大错。”
“弟子领命。”此刻的谢风鸣也非常的严肃，他目光投落到白琼上，“长情剑吗？”他拔剑而出，剑光掠过，寒气逼人，如镜般的剑身上，映出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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